论夏日凉席的重要性,是溽暑快眠知簟好,
2022/11/21 来源:不详已经过了立秋,朋友却闹着要重新置办凉席。去年的旧凉席因为搬家处理掉了,而新买的凉席又睡着像要黏在身上,于是还想着找到去年的店,买来让人心安的凉席,不然连睡觉的乐趣都被剥夺了一半。都是凉席的惹的祸!也不对,应该是“假凉席”惹的祸。
这可不正是宋代朱熹朱老夫子在《和秀野蕲簟之句》中所写的反面证明嘛:
史君两鬓尚青青,学道仍抛后院笙。溽暑快眠知簟好,晚凉徐觉喜诗成。人从蕲水当年寄,诗比韩公此日清。坐对更深谁是伴,唯应阙月共长庚。
好凉席带来好睡眠,好睡眠带来好诗兴。可见论夏日凉席对睡眠和生活幸福指数的重要性。
虽然,我们的夏天有了微风吊扇,有空调,有了冰蚕丝,未来还将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新东西……但是,我们的夏天必须要铺着心仪的凉席,才不算辜负了夏天的仪式感。
这份执着,大概从我们的祖先学会用草铺床开始,就已经融入了我们的基因了。也许,在某个瞬间,我们的某位祖先,突然发现,某种草睡在身下,冬可保暖夏可取凉,于是福如心至,就开始编起来凉席来……
所以,先秦时代,簟(diàn)也就是蕲竹所制竹席或凉席,就算是在文学作品《诗经》中的出场率都是很高的。
在《诗经·齐风·载驱》中有云:
载驱薄薄,簟笰朱鞹。鲁道有荡,齐子发夕。四骊济济,垂辔濔濔。鲁道有荡,齐子岂弟。汶水汤汤,行人彭彭。鲁道有荡,齐子翱翔。汶水滔滔,行人儦儦,鲁道有荡,齐子游敖。
虽然,原本只为取其中的“簟茀朱鞹”,也就是新竹编制的竹莲蓬席蒙着朱漆的兽皮之意。但实在是气不过《毛诗》中“《载驱》,齐人刺襄公也。无礼义,故盛其车服,疾驱于通道大都,与文姜淫,播其恶于万民焉”的无中生有和声声诋毁,你看“键盘侠”的传承也由来已久,这明明就是一首描写齐国女嫁往鲁国的欢歌。
先秦时,生民多艰,但是依然阻挡不了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,这位齐国女在出嫁的途中,眼之所见皆是喜悦,通往鲁国的道路很平坦、驾车的黑色骏马神勇无比、汶河的水流淌着欢歌、路上的行人身强体健……想必,在那竹簟遮掩下的车篷里,坐着的新嫁娘,脸上和心里一定都荡漾着动人笑靥。
如果说这个“簟茀”以及《小雅·采芑》中的“路车有奭,簟茀鱼服,钩膺鞗革”(高大的战车远看遍体彤红,垂方纹竹帘鱼皮箭袋斜披,马儿胸前大带缨络嚼头系,是不是很有画面感?)还只是打了一个擦边球,那么在《诗经·小雅·斯干》中的:
下莞上簟,乃安斯寝。乃寝乃兴,乃占我梦。吉梦维何?维熊维罴,维虺维蛇。
就可是正儿八经地提到了凉席,说的是什么呢?下面铺着蒲席,上面铺着竹席,这里睡觉真安恬。早早睡下早早起,来将我的梦儿解。做的好梦是什么?是熊是罴梦中见,有虺有蛇一同现。
在这一首庆贺西周奴隶主贵族宫室落成的歌谣中,这第六章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主人入住此室定然会寝安梦美,虽然“维熊维罴,维虺维蛇”才是祝祈的核心,但是我们也能看出先秦贵族生活的讲究,即使是席子也得铺好几层,一层蒲席一层竹席,也许还有别的什么,不由得让人想起童话故事中著名的《豌豆公主》,大概这也是一种只有贵族才懂的秘密吧。
到了南北朝时,从诗中可见的,凉席已经是非常普遍的日常夏用之物了。
徐陵诗中的“片月窥花簟。轻寒入锦巾。”《走笔戏书应令诗》将月色下的朦胧与轻寒描写的身临其境,这花簟不知被编出了什么样的花纹,在月色的光影斑驳中,藏着的也应该是人的隐秘心思吧。
此外,何逊的《送韦司马别诗》中的“北窗倒长簟,南邻夜闻织。”以及鲍照的《秋日示休上人诗》中的“怆怆簟上寒,凄凄帐里清。”都是为了各种原因而在凉席上辗转反侧,睡不着啊,怎么办,失眠了,干啥呢,于是就看着北窗投下的倒影、听着南邻夜里的织声、感受着凉席上的凉意以及蚊帐里的冷清吧。
病中的谢眺,也就是“竞陵八友”之一的“小谢”,写了一首《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诗》,且不谈病中人心思的敏感与文人所追求的“闻弦歌而知雅意”的含蓄,其中的两句“珍簟清夏室。轻扇动凉飔。”就非常的细腻和生动,竹席上的清凉与擅自带来的凉风,是现实的,大概也是心底的丝丝入扣。
这位“小谢”大人虽然不寿,36岁冤死狱中,但是他所开启的唐代律绝之先河,却是影响深远。到了唐诗时期,诗词创作呈现喷涌之态,而其中的“簟”也就成为了一种文学意向,寄托了文人骚客的种种情绪和兴之所至。
首先是这“簟”的种类,苇簟、芦簟、湘簟、莞簟、藤簟、犀簟……何其繁多。
“静连芦簟滑,凉拂葛衣单。”《题卢秘书夏日新栽竹二十韵》是白居易所夸赞因种了竹子之后“岂止消时暑,应能保岁寒”,连芦簟都觉得凉滑而清爽,身穿葛衣都觉得单薄。
宋代的李复也在《题朱老壁》中云“夏风苇簟凉,冬烟土床燠”,可见是生活常识了。
这“苇簟“、”芦簟”的说的应该就是芦席,也就是芦苇编织的凉席,宋代的郭印大概是觉得这玩意实在是太实用了,忍不住要赋诗一首《芦簟》:
炎方需此物,收蓄遍家家。致用同桃竹,劳工笑象牙。虽无花色丽,却见水纹斜。展卧南窗下,萧然兴莫加。
虽然诗中说得热闹,但时过境迁,芦席也有了别的意思,在《红楼梦》中,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后,住在表哥多浑虫和表嫂多姑娘的家中,宝玉偷偷去看她,掀起草帘子看到的却是“芦席土炕”上……王熙凤的结局更是悲惨,在众多结局的揣测中,“芦席裹尸”也是比较广为接受的一种,可见芦席所代表的贫贱了。
关于“湘簟”,湘竹编的凉席,被写入诗中的有唐代韦应物的“玉盘的历矢白鱼,湘簟玲珑透象牀”《横塘行》;有前蜀韦庄的“露白凝湘簟,风篁韵蜀琴”《和薛先辈见寄初秋寓怀即事之作二十韵》;有宋代刘永的“楚台风快,湘簟冷、永日披襟”《夏云峰》……
这湘簟似乎格外地美丽,因此又常常被形容成是“水文”,比如元代许有孚的“水文湘簟织霜筠”,宋代张元干笔下的“晚暑冰肌沾汗,新浴香绵扑粉,湘簟月华浮”,宋代无名氏流传下来的独句“湘簟展清波”(莫名地想到了“红掌拨清波”)……当这凉席令人联想到水,这种心理暗示带来的清凉,大概也就有“心静自然凉”的魔力了。
至于黄庭坚的“胡床湘簟方屏”,赵佶的“绿锁窗前湘簟展,终日风清人寂”,曹冠的“湘簟宾筵乘兴,玉壶酒、漾冰雪”,以及晁端礼的这一首《浣溪沙》:
湘簟纱厨午睡醒。起来庭院雨初晴。夕阳偏向柳梢明。懒炷薰炉沈水冷,罢摇纨扇晚凉生。莫将闲事恼卿卿。
都是在不同的场景中,描摹出了当时当下人之所处,或富贵、或清寂、或乘兴、或者是午睡刚醒时的懵懂……无一例外的,都是在湘簟之上,因为当时还没有流行起高脚桌椅嘛。
至于其他的,王维的《苦热行》中提到了“莞簟不可近,絺绤再三濯”,苏辙在《初筑南斋》中以“堂成铺莞簟,无梦但安眠”结尾,还有宋代仇远的这首《移床诗》也非常有趣:
莞簟轻轻卷,藤床故故移。暑尘无避处,客舍有凉时。开帐迎风易,钩帘看雨宜。绿阴更清绝,旧竹长新枝。
为了避暑而移床的,也真真是个妙人,“莞簟”被轻轻地卷起来,是不是很有代入感。
此外,“藤簟”有峥嵘之色,名贵的又莫过于“犀簟”。明代的王炜就说了“竹林藤簟坐峥嵘,橘径梅蹊行蹩躄”,唐朝曹唐诗云“露吹犀簟象床轻”,明代的石珝似乎又在“象牙犀簟伏熊枕”上写了不可描述之事。
这里不得不提的是,在我的家乡仪征,有一个名不经传却又盛名千年的小乡村,名曰朴席。起源于唐代之前,发展于元明两代,兴盛于清光绪至民国二十年,至今已有年历史,以编织草席而出名,与“苏席”、“宁席”并成为中国三大名席,曾被誉为“三湾九井十八巷,家家户户织席忙”。
据载,唐代元和年间(公元年),朴席草席获得“莞席细苎”的美称,与扬州的铜镜、玉器等并列为贡品,据说可以“站立不倒,盛水不漏,二十年不坏”。
说回诗人词客们,他们并不满足于记录席名,就为凉席取了很多雅称,比如,玉簟、冰簟、清簟、瑶簟……等等等等。
广为流传的有李清照的那一首《一剪梅》:
红藕香残玉簟秋,轻解罗裳,独上兰舟。云中谁寄锦书来?雁字回时,月满西楼。花自飘零水自流。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。此情无计可消除。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。
苏轼《南歌子》中的“冰簟堆云髻,金尊滟玉醅”,以及陈师道的《清平乐》:
秋声隐地。叶叶无留意。冰簟流光团扇坠。惊起双栖燕子。夜堂帘合回廊。风帷吹乱凝香。卧看一庭明月,晓衾不耐初凉。
描写“玉簟”之上的一静一动,却同样美地惊心摄魄,无论是凉席上堆着的云鬓,还是凉席上堕落的团扇,无不引人浮想联翩而不可抑制……
同样是凉席美称的“清簟”意在那一抹清雅,而“瑶簟”重在那一丝仙气。
唐代李嘉祐的“梦蝶留清簟”可不就是致敬庄子的那一份洒脱嘛,陆游的“清簟疏帘对棋局”又文化味十足,李郢的“松斋一雨宜清簟”让我们多了一份对古代书斋的向往,至于白居易的《池上逐凉二首》:
青苔地上消残暑,绿树阴前逐晚凉。轻屐单衫薄纱帽,浅池平岸庳藤床。簪缨怪我情何薄,泉石谙君味甚长。遍问交亲为老计,多言宜静不宜忙。窗间睡足休高枕,水畔闲来上小船。棹遣秃头奴子拨,茶教纤手侍儿煎。门前便是红尘地,林外无非赤日天。谁信好风清簟上,更无一事但翛然。
看看,最好的避暑和纳凉方式,就是宜静不宜忙,有时候,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,比如就选一方清凉之地,在凉席上,坐卧仰躺皆可,无事忙,也是一种人生状态。
至于唐朝李益的“碧花瑶簟井冰寒”以及明朝张羽的“雨露清瑶簟,银河绕画楼”多好也带入了几分诗人的迤逦想象吧,能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也是一种幸福。
正是因为,簟之作用就是纳凉,但是毕竟时节每一天都在变化,盛暑炎热到了极致就是必然而言的凉意生,所谓盛极必衰。
以至于,唐朝的冯延巳在《鹊踏枝》中云“萧索清秋珠泪坠,枕簟微凉,展转浑无寐”,枕簟上的微凉,是萧索清秋的序幕,心事重重掉眼泪,忧心国事又怎么睡得着呢。
宋代的欧阳修,作为一个政治家,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见微知著,所以在他的《渔家傲》中就有了:
八月微凉生枕簟。金盘露洗秋光淡。池上月华开宝鉴。波潋滟。故人千里应凭槛。蝉树无情风苒苒。燕归碧海珠帘揜。沈臂冒霜潘鬓减。愁黯黯。年年此夕多悲感。
悲从中来的,枕簟上的微凉,是淡淡的秋光,是千里外的故人,是两鬓的白霜……原来是时光易逝啊。但是,八月,不就是阳历10月了嘛,凉席该换了,是否就少了几分愁呢。
太多的凉意和愁绪都生于“簟”上,于是又想在云云众诗中寻出几分暖意来。
于是,唐代一位特别擅长写送别诗的“大历十大才子”韩翃的《送客还江东》就凸显出别致来:
不妨高卧顺流归,五两行看扫翠微。鼯鼠夜喧孤枕近,晓避客船飞。一壶先醉桃枝簟,百和初熏苎布衣。君到新林江口泊,吟诗应赏谢玄晖。
其中“一壶先醉桃枝簟,百和初熏苎布衣”是很令人向往的江湖风——那些年,我们追过的港台影视剧中,风流倜傥笑傲江湖的侠客们,经典姿势不就是,用手撑着慵懒地坐在草簟上,手持酒壶仰着头喝一半漏更多,染湿了身上的红衣,醉倒了世人的平庸,这种令我们“微醺”的感觉,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外,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带着酒香的武侠世界,中国人独有的江湖梦境。
除了这份意境,今天的我们,大概最羡慕的就是古人的睡眠,日落而栖日出而作,又没有灯红酒绿或者电子产品的诱惑,自然可以像诸葛亮一样“大梦谁先觉?平生我自知。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迟迟”,自然也不会有多少睡眠问题。
在明代赵瑗妾的《自适》中,是这样一幅唯美的画卷:
虚檐残溜雨纤纤,枕簟轻寒晓渐添。花落后庭春睡美,呢喃燕子要开帘。
因为夜里落了雨,所以到了清晨枕簟上便渐渐添了轻微的寒意。但是这并不妨碍的春睡的满足,花落后庭,呢喃燕子,不知是催人眠还是唤人醒了。这应该是一位闺阁女子的手笔。
至于,明代茅大方诗中的“翠簟风漪清入梦,碧桐秋露冷生香”,以及清代黄景仁在《安庆客舍》中“月斜东壁影虚龛,枕簟清秋梦正酣。一样梦醒听络纬,今宵江北昨江南。”都是因为有了凉簟而酣然入梦,于是梦中就邂逅了“诗与远方”的江南……
如此甚好,既然八月夏正酣,就让我们学着元代的丘处机在《望江南》中所说的“沉李浮瓜供枕簟,苍松白石伴琴棋。一醉任风”而后酣然入梦……
只不过,这享受用这“沉李浮瓜”的井水浸凉的福气,我们是没有了,只有用冰西瓜替代,估计“琴棋”的雅兴也学不来,手机ipad电视小说还是可以考虑的……
当然,一切的一切,都在这流传了几千年甚至更久的“簟”上,才是铺凉席的夏天之趣,也才是东方度夏的正确打开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