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竹绕宅生,清音弄幽篁
2023/5/11 来源:不详汪焰祥
门前屋后有翠竹环绕真是别有一番趣味。竹子不像其他的树木,到了冬天仍然郁郁葱葱,鲜活葱茏,能够平添出许多鲜活的气息,抑制十冬腊月的风寒与萧瑟。春暖花开的时候,竹子又会新意勃发,从土里冒出众多的笋尖,一缕缕生机,一缕缕清香,令人欣喜,令人心醉。可惜,我家屋前屋后都是空荡荡的,除了一些刺槐,就只有几株桃树,一到入秋便满目苍凉,没有遮挡没有掩护,泥墙青瓦裸露无遗。想起苏东坡说过: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”的话,于是也想在门前屋后种上几颗竹子。不过,当时一点也没有附庸风雅的意思,只是因为竹子繁殖极快,又能四季常青,足以荫蔽陋室罢了。
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说得很肯定: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竹子如此强悍,生长应该没有什么困难,况且门前屋后多是些松软土壤扎根抽笋应该很容易。栽种了几株竹苗之后,便天天期盼着它们快快生长,抽笋发新。浇水施肥忙乎了好一阵子,终于到了竹子应该抽笋发新的季节了,心里空荡荡的又有些不踏实。果然,竹苗丝毫没有发新抽笋的气息,在桃花刺槐的反衬下愈发显得苍老憔悴。好心人告诉我说,这里种竹并不合适,不如多栽一些果树实惠。我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忠告,贪图瞬间的收获和美丽,只希望能够让青青的翠竹环绕自己的陋室隔断放肆的尘嚣,护住一片属于自己的幽静。
等待是需要信心的,我不断的鼓励自己宽慰自己,以美妙的憧憬和幻想的幽境来抚慰心中常常涌起的焦躁。不会作画但可以读诗观画,聊以自慰。翻开古人的墨竹图卷,把玩品赏,一样也能其乐陶陶。“我有胸中十万竿,一时飞作淋漓墨;为风为龙上九天,染遍云霞看新绿。”画竹之乐胜于观竹,若非胸有成竹万千,岂能如此痛快淋漓?
也许是期盼的力量太强大了,门前的竹苗第二年就长出了不少新笋,有几株还很是硕壮,欣喜写在眉梢,欢乐留在心中。接下来就是精心呵护,不让顽皮的孩童攀折,不让捣蛋的猫狗小猪咬啮。村子里并没有栽种竹子的习惯,看到新竹拔地,簇新鲜嫩,大家都来围观赞叹。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保全不多的几株竹苗着实不容易,果然就有几株新笋被无端的折断了。孩子的好奇与顽劣是很难禁得住的,稍不留意就又有几根新笋不翼而飞,到了夏天真正保全下来的只有五颗新竹。这五颗新竹成了心中的宝贝疙瘩,累了闲了,有事无事,都要在它们身边转转摸摸,将希望与信心传递了过去,盼着它们茁壮成长。
到了第三年竹苗勃发得超出了我的想象。竹根所到之处皆有新笋凸出,一时间门前屋后疏疏朗朗冒出了众多新绿,就连被孩童折断的旧枝下也长出了新笋。原来种竹不必过于在意地面上的竹苗,只要地下的根系发育得完善保护得好,就不怕长不出新竹。这么看来,单纯的护卫新竹其实也并无多大必要,因为只要根扎好了,就不用在意别人的攀摘。郑燮说得没错:“新竹高于旧竹枝,全凭老竿为扶持;明年再有新生者,十丈龙孙绕风池”。扶老携幼,生生不息,随地扎根,顺性滋长,不择肥瘦,无论贤愚贵贱,一律欣欣向荣,昂扬向上,种竹之乐正在于此。
不亲自种竹是不能真正欣赏竹子的。爱竹画竹者,莫不如是。杜甫诗曰:“绿竹半含箨,新梢才出墙。色侵书帙晚,隐过酒罅凉。雨洗娟娟净,风吹细细香。但令无翦伐,会见拂云长。”若非终日常与新竹耳鬓厮磨岂能如此真切?黄庭坚咏竹诗曰:“竹笋才生黄犊角,蕨芽初长小儿拳。试寻野菜炊香饭,便是江南二月天。”新笋初发,鲜嫩可爱,食之当是滋味非常,但我不忍心掘之损之,只愿它们自由自在的生发勃兴蔓延滋长下去。食笋绝非我之初衷。我愿意将竹苗奉送给羡慕竹林清幽的乡邻们,让家家户户全都绿竹成荫。这也是我爱竹护竹的计谋。只有家家都新竹成荫了时候,我家的竹林才可以无拘无束的生长而不会有受到伤损之虞。
种竹三年,竹林环宅之梦尚未完全如愿,但门前的竹林已然浓荫茂盛,一缕缕幽意隐隐生成。竹林之清幽,葱茏之秀拔,足以令我沉醉自娱。卧听竹喧,近赏青翠,远观浓荫,把玩劲节,皆有无穷之乐趣。最惬意的莫过于盛夏暑热之际,搬一竹椅矮几,往竹林幽处一坐,或看书饮茶,或与朋友叙谈,或闭目静休,无不心爽神畅,比之华堂丽屋,雅致园林,别有一番悠然陶然。自然之乐,天然之性,悠然之趣,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可以意会淋漓。
唐人李中《庭竹》诗曰:“偶自山僧院,移归傍砌栽。好风终日起,幽鸟有时来。筛月牵诗兴,笼烟伴酒杯。南窗轻睡起,萧飒风雨声。”将种竹之乐挥发得淋漓尽致。杜甫也说:“我生性放诞,雅欲逃自然。嗜酒爱风竹,卜居必林泉。”以竹为友,寄托情怀,是文人爱竹的重要理由,但竹的天然属性之美无疑是唤起种种联想的起因,乏此则绝无可能。元代画家吴镇善画竹,其题画诗莫不因形赋义:“亭亭月下阴,挺挺霜中节。寂寂空山深,不改四时叶。”被称为“竹仙”的文同视竹为知己,失落的时候未尝不对竹嗟叹:“我走官途休未得,此君应是怪迟归”。苏轼说他:“与可画竹时,见竹不见人。岂独不见人,嗒然遗其身。其身与竹化,无穷出清新。庄周世无有,谁知此凝神。”在苏轼的眼里文与可简直就成了画竹之神了。
中国曾被西方誉为竹之国,爱竹的传统始于春秋战国时期,早在南北朝时期竹就成了潇洒飘逸人格的象征,但真正以竹为独立表现形象则在唐代之后。据说唐末的萧悦是我国第一个画竹之人,而画竹的兴盛则始于北宋。北宋的画家个个都是画竹能手。这标志着竹作为审美意象真正走进了士人的视野。竹以其刚直不阿的骨性之美,外柔内刚,虚空有节,一年四季秉性不移,为情思缥缈的诗人、艺术家钟情属意,也在情理之中。
举凡天下嗜竹之人莫过于文同、苏轼、吴镇、郑燮,尤以郑燮体会最深。“举世爱栽花,老夫只栽竹,霜雪满庭除,洒然照新绿。幽篁一夜雪,疏影失青绿,莫被风吹散,玲珑碎空玉。”郑燮更看重竹的骨性,将竹作为人格的化身来欣赏。他在题跋中说:“盖竹之体,瘦劲孤高,枝枝傲雪,节节干霄,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,不为俗屈。故板桥画竹,不特为竹写神,亦为竹写生。瘦劲孤高,是其神也;豪迈凌云,是其生也;依于石而不囿于石,是其节也;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,是其品也。竹其有知,必能谓其为解人;石也有灵,亦当为余首肯。”这种“比德”式思维,是竹子获得称赏的主要原因。他的题画诗很多都是以盛赞竹之骨性命意:“一节复一节,千枝攒万叶;我自不开花,免撩蜂与蝶。”“秋风昨夜渡潇湘,触石穿林惯作狂;惟有竹枝浑不怕,挺然相斗一千场。”“一竹一兰一石,有节有香有骨,满堂皆君子之风,万古对青苍翠色。”
郑燮眼里的竹子实则是君子,寄托的是自己的人格理想与追求。我没有这么高洁清雅,只是一个普通人以普通的眼光来观赏翠竹,所以我更能体会李日华的意见:“清风一榻水云边,不独柳眠竹亦眠。束得古书来作枕,梦中熟记筼筜篇。”与翠竹为伍享受的是无尽的清幽,收获的是无限的生机,可以冷却浮躁的心,过滤掉不必要的冲动。
修竹绕宅生,清音弄幽篁,四时涵新绿,陋室入画廊。竹,竿可用,笋可食,景可赏,境可人,种之养之,其乐无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