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与纸泥土芬芳人民网
2023/12/26 来源:不详似乎“哐”的一声,大罗山从天而降,落在了东海之滨。这座方圆三百里的环形、独立山系,是瓯海人世代栖居的家园。因为形似一面大箩,故称之为大罗山。我入大罗,在瓯海之西,泽雅的一个小村庄,听到声声响彻。水从翠竹掩映的山上流下来,迅捷地流过石砌的渠,径直通向古人惯用的一种机械装置——水碓。众水如潮,扑向水轮的板叶,巨大的撞击声中水轮开始旋转,又被碓杆转化成石杵的连续起落。咚、咚、咚,石杵的夯击之声不断,像激越的鼓点,像不息的春雷,把令人兴奋的震颤传向天空,传向大地,也传向满怀期待的人心和连绵不断的日子。站在唐宅村的水碓旁放眼远山,远山巍巍,高耸如围,锁住了云,锁住了雾,锁住了云雾掩映的翠竹和水声,仿佛连时光也被锁在这封闭的山坳里。两千年前的古法造纸技艺、两千年前的造纸设备和器具、两千年前造纸人的梦想和信念……一切都如当年的云雾一样,历经无数循环,依然在山间萦绕不去。水碓、“纸烘”、纸槽、腌塘,还有腌塘里深深浅浅的蛎灰水都清楚地留着岁月深处的记忆,都见证过每一张“泽雅屏纸”的前世今生——春雷响起,久旱的山间落下了第一场春雨。雨滴是一个神秘的指令,深入泥土把那些掩耳沉睡的生命唤醒。一棵棵懵懵懂懂的水竹还未及醒透,便匆匆破土而出,开始沿着与大地垂直的方向在春天里奔跑。只是它们还太稚嫩,水汽太重,还不中用。是的,一定要等到两年后,但不能超过三年,三年以上的水竹就太老了,也不中用。只有等它们血气方刚、筋强骨壮,体内的纤维足够长时,才会有斫竹人上门,经过一番认真的盘查和遴选,选出那几竿最中意的竹,将它们斫走。斫,是让竹换一个地方活着,换一种方式生存。从此后,它们将随斫竹人远走他乡。一缕清气从它们离开的地方升上来,那是一缕永难慰藉的乡愁。新斫的竹,清清爽爽的眉眼,却偏偏要走一程艰辛之路。斫竹人把竹子轻轻放在自己的肩上,软着、暖着、心疼着,顺着水竹的心思和情绪稳步走回自己的作坊。柔软的竹梢在斫竹人的肩上,一步一弯一顿首,那是竹在向故土拜别,道一声感恩,道一声珍重!水竹们要经历交臂历指、水煮汽蒸、千锤百炼等等一切历练。那么多山民在指望着它们成为营生呢!竹坚忍无声,咬紧牙关舍去那段“虚心、有节”之身,一任那班器具的雕琢,而后,便成为一捆捆地地道道的“刷”——这是师傅们早早为它们备下的名号。既然已经叫“刷”,就要按照“刷”的运程继续走下去——投入腌塘,在蛎灰水里长久浸沤。方方正正的腌塘一个挨着一个从纸坊排向远处,两两腌塘间只隔着窄窄的石埂。当很多腌塘连成一片时,就给人一种浩瀚的感觉,而蛎灰水中隐约可见的“刷”则像一片片竹筏或小舟。夏日里,骄阳如火,与腌塘里的蛎灰水合力,对堆满腌塘的“刷”进行着严酷的考验。金黄的蛎灰水不断发出“哧哧”的响声,升腾的烟雾夹裹着呛人的气味,带来了塘底的信息:那些竹已被杀青。等秋天一到,塘水从金黄变成暗褐,竹子们便可宣告完成了由竹而“刷”的全部功课,去尽了所有不必需的杂质,只剩下柔软而坚韧的筋骨。咚、咚、咚,当沉雷一样的轰鸣再一次从水碓旁不断响起,已是初冬时节。“雷”声里,并不是一竿竿新竹破土而出,而是一捆捆“刷”在石杵的锤捣下变成泥土一样的“刷绒”。这些看起来云朵、棉絮一样的“刷绒”,就是“泽雅屏纸”最基本的原料。它们既是纸张的筋骨和皮肤,也是纸张的魂魄。至此,工序大部宣告完成,数月的艰难孕育,再经踏刷、烹槽、撩纸、压纸等一系列工序,一张纸就宣告正式诞生。新造出的纸柔韧绵软、色泽金黄,低调而质优,虽仍怀有一颗竹心,却不再有人能够辨认它们的身世,想象不出它们就来自这山中的泥土。捡一个日暖、无风的好天气,纸农们要把这些新纸运到山上去晾晒——一沓沓铺开,亮闪闪、金灿灿,排满泽雅的山岗。宛如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,新纸们最后一次贴近这山、这泥土。当它们把体内最后一缕水汽、最后一丝念想都归还给这片家乡故土之时,它们就会变得无物般轻盈,可以跨越年代和地域之界,飞往遥远的时空——天之南、地之北、国之内、海之外。突然,一阵出其不意的风从竹林里窜出,叼起一张没有压住的纸飞上了天空,飘飘摇摇,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,直至无影无踪。纸匠阿旺伯十岁入行,从青竹一样的年纪开始,就一年年陪着那些水竹辗转于竹山和纸坊之间,不停地斫,不停地沤,不停地捣,不停地撩,不停地晒,终于在七十岁那年,突然就走不动了。阿旺伯走的时候,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,烈烈火焰将屏纸化为灰烬和向上升腾的烟气。清明一过,泽雅的山上突降一场豪情万丈的春雨,新雨后,又一茬新竹破土而出。本版图片来源:影像中国《人民日报》(年12月14日08版)